江南运河古诗词意象
江南运河位于京杭大运河的南段,北起江苏镇江、扬州,绕太湖东岸达江苏苏州,南至浙江杭州。自古以来,诗人游历过往,留下无数动人诗篇。在诗人眼中,运河是一条意象的河,大者如淮河、汴水、泗水,中者如隋堤、渡口、桥梁,小者如杨柳、舟船、鲈鱼,经诗歌开掘,成为沿线风景和历史文化的重要符号。本文旨在从水系意象、空间意象、风物意象三个维度,从大到小依次阐释江南运河古诗词意象的丰赡意蕴,为读者提供古诗词在江南运河积淀出的文化图景。
一、 江南运河的水系意象
自隋以降,淮河、汴水频频出现于诗词。汴水是隋炀帝大业元年开凿通济渠中流经汴州自黄河至淮河的一段。它与泗水在徐州境内合流入淮。隋炀帝三下江南,寄情山水,留下描绘淮河的诗篇。在他笔下,淮河是“潮鱼时跃浪,沙禽鸣欲飞。会待高秋晚,愁因逝水归。”(隋·杨广《早渡淮》)鱼跃鸟飞、平淮怡人的景色,让晚秋染上的忧愁都随着流水逝去。除了渡淮留下写景诗篇,泛龙舟下扬州亦是隋炀帝一大乐趣。“舳舻千里泛归舟,言旋旧镇下扬州。借问扬州在何处,淮南江北海西头。六辔聊停御百丈,暂罢开山歌棹讴。讵似江东掌间地,独自称言鉴里游。”(隋·杨广《泛龙舟》)隋炀帝眼中,乘坐百丈龙舟游荡江东地界宛如镜中游曳,好不惬意。然而,隋亡后,诗人再入汴水,看到的多是隋炀帝治水劳民伤财,此时的汴水不再是隋炀帝眼中“晓雾复霏霏”的休闲圣地。正所谓“千里长河一旦开,亡隋波浪九天来。锦帆未落干戈起,惆怅龙舟更不回。”(唐·胡曾《汴水》)于是,以隋炀帝的典故借古讽今成了古诗文中常用的范式,比如李商隐有诗:“紫泉宫殿锁烟霞,欲取芜城作帝家。玉玺不缘归日角,锦帆应是到天涯。于今腐草无萤火,终古垂杨有暮鸦。地下若逢陈后主,岂宜重问后庭花。”(唐·李商隐《隋宫》)
当然,汴水本身的自然之美,并没有被隋炀帝这个文化符号掩盖。王维在某次旅途中看到东流不绝的汴河,就没有陷入历史的慨叹之中:“窗临汴河水,门渡楚人船。鸡犬散墟落,桑榆荫远田。”(唐·王维《千塔主人》)一幅闲庭散步、悠然自得之感的画面。寄情于景是古代文人自我排解的重要方式,此在汴水也不例外。同时代的崔颢晚入汴水寄托的便是个人乡愁:“昨晚南行楚,今朝北泝河。客愁能几日?乡路渐无多。”(唐·崔颢《晚入汴水》)安史之乱后,汴水和梁宋是到楚地的必经之路,此时常有诗人采用汴水景象象征现实的写法。比如孟云卿所乘之船不幸遇到风浪,被迫弃船登岸,汴水便成了现实的影射:“白雾鱼龙气,黑云牛马形。”(唐·孟云卿《汴河阻风》)“白雾”“黑云”寓示了政坛诡谲的风云,而尾联“前路舍舟去,东南仍晓晴”则意味着舍舟改图,前途仍一片光明。
从字眼的角度看,运河包含一个“运”字,有“运”就有“去留”,有关去留就会衍生出友情与爱情的诗篇。宋代张先送别好友陈襄,作诗道“愿君书札来双鲤。古汴东流水。”(宋·张先《虞美人·述古移南郡》)表达了无尽的思念之情。白居易的《长相思》则采用了汴水与泗水的意象,在诗中写道“汴水流,泗水流,流到瓜州古渡头。吴山点点愁。思悠悠,恨悠悠,恨到归时方始休。月明人倚楼。”(唐·白居易《长相思二首(其一)》)绵绵不绝的运河水、绵延不绝的长相思,在白居易笔下爱情主题被表现得缱绻动人。
二、江南运河的空间意象
隋炀帝开凿通济渠,在河畔筑御道,名为“隋堤”。如果说汴水浸染了隋炀帝浓厚的文化印记,隋堤则是这文化印记更具象的体现;如果说怀古是诗人写汴水的常用主题,隋堤则总是能引发诗人隋亡感怀的情思。在众多隋堤怀古的诗篇中,唐代张祜站在隋炀帝自身的角度回顾这段历史,他在诗中写道“隋季穷兵复浚川,自为猛虎可周旋。锦帆东去不归日,汴水西来无尽年。本欲山河传百二,谁知钟鼎已三千。那堪重问江都事,回望空悲绿树烟。”(唐·张祜《隋堤怀古》)隋炀帝大起大落的一生,似乎尽在这“自为”“本欲”“谁知”“那堪”几个字词之间。因为“隋堤”这个名字本身就具有极强的引导性,即便是于其上描绘深秋景色,也常在最后续上一段借古讽今,比如唐代许棠的诗“独立长堤上,西风满客衣。日临秋草广,山接远天微。岸叶随波尽,沙云与鸟飞。秦人宁有素,去意自知归。”(唐·许棠《汴上暮秋》)尾联的一段讽谏,为全诗迷人的景色附上一抹现实的色彩。同样先描绘隋堤景色,尾句抒发古今愁思的也有词作。韦庄《河传》上片写道:“何处,烟雨。隋堤暮景,柳色葱茏。画桡金缕,翠旗高飐香风,水光融。”再联想到当年隋宫美女如今香消玉殒,感慨道“江都宫阙,清淮月映迷楼,古今愁。”(唐·韦庄《河传》)如此看来,不论多美的景色,一旦诗人的眼光聚焦到隋堤上,都会抹上一层借古伤今的色彩。
同样是愁,相比较隋堤,渡口的愁,则更多浸染的是个人化的愁绪。因为渡口往往意味着远离,远离故乡,自然会引发诗人的思乡之情。比如朱彝尊自大汶河一路南来,到渡口经分水庙却改向北流,水自分流,人何以堪?于是有诗道:“落月西风动戍楼,津头官柳击轻舟。行人莫唱思归调,汶水南来已北流。”(清·朱彝尊《题分水庙》)友人赠别也是渡口常见主题。许浑在京口津亭送张崔二侍御,有诗“水接三湘暮,山通五岭春。伤离与怀旧,明日白头人。”“明日白头人”一句将伤离、怀旧与不舍的画面勾勒得分外动人。友人赠别主题之外,还有辛弃疾脍炙人口的《永遇乐·京口北固亭怀古》:“四十三年,望中犹记,烽火扬州路。可堪回首,佛狸祠下,一片神鸦社鼓。”京口不再作为赠别的伤感背景,却依旧被赋予了郁郁不得志的愤懑基调,尾句“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”隔空对话,成为千古名句。与辛弃疾这首家喻户晓的词作相似,宋代王以宁也有一首借渡口为背景的豪迈之词,连意境都与辛弃疾颇有三分神似:“天工何意,碎琼珰玉佩,书空千尺。箬笠蓑衫扁舟下,淮口烟林如织。”(宋·王以宁《念奴娇·淮上雪》)淮口是泗水入淮处,在茫茫大雪下苍茫壮丽。词人在下阙遥想自己到北方纵横行猎,踏遍雪山,“遥想易水燕山,有人方醉赏,六花如席。云重天低酣歌罢,胆壮乾坤犹窄。射雉归来,铁鳞十万,踏碎千山白。紫箫声断,唤回春满南陌。”气势何等豪迈。由此可见,在一众渡口离别的婉约缱绻柔情中,亦不乏境界开阔的豪放诗词。
有了堤,有了渡口,运河另一个重要的空间意象是桥。其中在江南运河中,二十四桥的出现频率尤其高。广为人知的有杜牧的诗篇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。”(唐·杜牧《寄扬州韩绰判官》)二十四桥为扬州风景的代表,诗人以此为中心,表达对扬州繁华生活的怀念之情。此后以二十四桥指代扬州繁华景象的诗作屡见不鲜,这首诗中的意象更是成为经典,被后世诗人引用。如宋代丘崈在《垂丝钓》一词中写道:“露桥夜月,吹箫人在何许。缭嫱望篽,粉黛成黄土。惟有江东注。都无虏,似旧时得否。”这里的露桥、吹箫人便出自杜牧《寄扬州韩绰判官》,曾经的繁盛名都与现在的颓丧对比,往往能产生厚重的艺术效果。这样的写法,韦庄的《过扬州》也有:“二十四桥空寂寂,绿杨摧折旧官河。”二十四桥的空寂突出了战乱后的破败,以此与二十四桥字眼本身隐含的繁华构成两极张力,更凸显了作者的悲凉之感。由此可见,唐代鼎盛繁华的扬州,象征扬州繁华的二十四桥,在唐以后便常常与悲思情调杂糅,这样的艺术范式仿佛成为了一种符号。比如到了清朝,尤侗仍有词“阿嫲曾梦江都好,迷楼一炬空荒草。何处教吹箫,凄凉廿四桥。”(清·尤侗《菩萨蛮·扬州怀古》)同样的典故,同样的范式,渲染一股同样凄凉的气氛。
三、 江南运河的风物意象
隋炀帝开“御河”(汴水),筑“御道”(隋堤),在“御道”上种柳(杨柳),由此可见,汴水—隋堤—杨柳,是从水系意象到空间意象再到风物意象,从大到小一脉相承的。刘禹锡描绘隋堤上杨柳的姿态道:“扬子江头烟景迷,隋家宫树拂金堤。嵯峨犹有当时色,半蘸波中水鸟栖。”(唐·刘禹锡《杨柳枝》)“犹有当时色”利用隋堤柳附着于隋炀帝纸醉沉迷的典故,把现实中杨柳的曼妙表现出来,同时又让它隔了一层历史云烟。不过,隋堤上的柳,不同于汴河与隋堤的一点是,它常常让人联想到历史沧桑,却又能让人以旁观者的心态游离而出,因此感情基调往往也没有前两者那么沉重。比如李山甫有诗:“曾傍龙舟拂翠华,至今凝恨倚天涯。但经春色还秋色,不觉杨家是李家。背日古阴从北朽,逐波疏影向南斜。年年只有晴风便,遥为雷塘送雪花。”(唐·李山甫《隋堤柳》)诗中,杨柳作为历史的旁观者,目送改朝换代,依旧年年吹送柳絮。历史沧桑风云变化,但回到最常态的一棵柳,却仿佛时间都停止一般。运河旁柳树的意象归于隋堤与炀帝只有一角,它从《诗经》以来作为送别意象的重要载体依旧占很大比重。兴许是“柳”与“留”谐音,“折柳”便象征了送别,比如王之涣的送别诗:“杨柳东风树,青青夹御河。近来攀折苦,应为别离多。”(唐·王之涣《送别》)
船是运河上来来往往的主体。隋炀帝三次乘龙舟游江南,龙舟奢华,自然在后世成了讽刺的对象。然而在古诗词中,船更多是以扁舟的形象出现。而提到扁舟,便易联想到“归隐”这个主题,毕竟归隐江湖,自然要靠着一叶扁舟:“江湖性终在,平地难久居。渌水雨新涨,扁舟意自如。河身萦匹素,洪口转千车。愿言弃城市,长竿夜独渔。”(宋·苏辙《同子瞻泛汴泗得渔酒二咏(其一)》)试想扁舟尚能意自如,对这种状态,误落尘网的人又如何能不羡慕?如果说扁舟意象泛用于江河湖海,运河中船的意象独特性则在运河本身的主要功能——漕运。对于江南运河漕运景象的描绘也流传下来了许多诗篇。比如宋庠对汴渠漕运繁忙的刻画:“虎眼春波溢宕沟,万艘衔尾饷史州。控淮引海无穷利,枉是滔滔本浊流。”(宋·宋庠《汴渠春望漕舟数十里》)漕运繁忙体现的是商业繁荣,运河功德无量。梅尧臣便有诗称赞运河的漕运作用,并与陆路运输比较:“天王居大梁,龙举云必随。设无通舟航,百货当陆驰。人间牛骡驴,定应无完皮。”(宋·梅尧臣《汴渠》)而聚敛东南脂膏,错不在舟河,而在于统治者,因此尾联又提出谏言:“慎莫尤汴渠,非渠取膏脂”。
江南运河诗词中,鲈鱼这个意象也所用甚广。相传西晋时吴郡人张翰在洛阳做官,因见秋风起,而思念吴中特产菰菜羹、鲈鱼脍,后世便以“莼鲈之思”表达对故乡的思念。比如崔颢送别友人以表祝福:“长安南下几程途,得到邗沟吊绿芜。渚畔鲈鱼舟上钓,羡君归老向东吴。”(唐·崔颢《维扬送友还苏州》)虽是离别,但因老友是归老闲适,便借用鲈鱼意象,表达的不是伤感,而是羡慕。吕本中为淮上亭子作诗,也借鲈鱼意象在句末表达归隐江湖的无限向往:“亭下长淮百尺深,亭前双树老侵寻。暮云秋雁且南北,断垄荒园无古今。露草欲随霜草尽,归樯时度去樯阴。秋风未满鲈鱼兴,更有江湖万里心。”(宋·吕本中《题淮上亭子》)崔颢、吕本中表达的是“未满鲈鱼兴”的憧憬,朱弁遭金国扣押十六年,终于回到宋朝境内,心心念念的也是南方的鲈鱼,这急迫之情更是溢于言表——“云中六闰食无鱼,清夜时时梦斵鲈。离汶未逾千里道,度淮先泛万安湖。”(宋·朱弁《绍兴十三年自云中奉使回送伴至虹县以舟入万安湖》)由此可见,鲈鱼以一种味觉浸润游人嘴边,让他们时常挂念,作为思乡、归隐的寄托,成为江南运河的重要风物意象。
四、 小结
江南运河的古诗词意象繁多。其中一条重要的线以隋炀帝开凿运河为典故,留下了大到汴水、中到隋堤、小到杨柳等一以贯之的意象。除此以外,在众多零零散散的运河意象中,二十四桥、鲈鱼、漕运船等都与运河息息相关,具备相较于其他意象的运河特性。而寄托诗人个人情思的运河意象主要围绕思乡、离别、友情、爱情等主题,因为过于琐碎,仍有很多尚待整理。整体来看,本文就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三类意象简要梳理,旨在挖掘绵绵不绝的大运河在千百年来的文化积淀。
(作者单位: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)
【责任编辑:江民】
最新期刊
第三期
江南论坛期刊2024年
在线预览